冰河入梦
【类型】期刊
【作者】钟华华
【刊名】福建文学
【关键词】 小说;文学;文学作品;现代文学
【ISSN号】0257-0297
【页码】P30-37
【年份】2019
【期号】第12期
【摘要】秋媛坐在二楼窗边,看见43路车从远方急驰而来,在马路对面的站台上重重喘了一口气。紧接着,几个乘客走下车,很快消失在了夜幕下的雨雾中。他最后一个走下车。也许是周围环境发生了变化,他左右环顾了一会儿,这才转过身,朝着秋媛所在的楼房使劲瞅了瞅。秋媛一眼就认出了他。他依旧留着长发,戴着黑框眼镜,背着个深色背包。记忆慢慢打开,秋媛脑海里绽开一个瘦削的身形。现在,他比记忆里还瘦。认出他的一瞬间,秋媛有些激动,禁不住站起
【全文】 文献传递
冰河入梦
秋媛坐在二楼窗边,看见43路车从远方急驰而来,在马路对面的站台上重重喘了一口气。紧接着,几个乘客走下车,很快消失在了夜幕下的雨雾中。他最后一个走下车。也许是周围环境发生了变化,他左右环顾了一会儿,这才转过身,朝着秋媛所在的楼房使劲瞅了瞅。
秋媛一眼就认出了他。他依旧留着长发,戴着黑框眼镜,背着个深色背包。
记忆慢慢打开,秋媛脑海里绽开一个瘦削的身形。现在,他比记忆里还瘦。
认出他的一瞬间,秋媛有些激动,禁不住站起身来,飞快地将玻璃上的水汽擦出巴掌大的一块明净的地方。果然是他,高葵,秋媛心里轻轻喊了一声他的名字。秋媛紧盯着他。他摸出一根香烟,想抽。也许是天有些冷,他很快又把烟塞了回去。他左右瞅了瞅飞驰而过的汽车,冒着雨,几大步穿过马路。
当年,这个瘦削的身影,也是这么快步走过马路,朝姨妈家跑来的。
秋媛不喜欢姨妈家。从小,姨妈家的一切就让秋媛十分紧张害怕。她害怕严厉得几乎不近人情的姨父,尤其是他那双铜铃大眼。秋媛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有次去姨妈家,因为想看动画片《花木兰》,不小心动了电视遥控器,被姨父莫名其妙地骂了一通。后来,表姐秋收避开姨父,偷偷告诉她说,家里的电视遥控器,除了姨父能动,未经许可,别人不可轻举妄动。不仅如此,秋收还警告秋媛说,家里的沙发,凳子,以及一切可以跳上去的家具,小孩子千万别爬上去蹦跳。
表姐秋收比秋媛大三岁。她警告秋媛时,总是模拟出受训的样子,正襟危坐,双手背在身后,显得十分听话又可怜巴巴。就要这个样子,怒气冲冲的大人才会消消气。秋收边示范,边告诉秋媛。
姨妈也让她憎恨,姨妈表面客气,内心却没有一点温情。小时候,母亲总是逼着她去姨妈家做客。母亲呵斥说,亲人亲人,不走哪能亲?不去也得给我去!在母亲的威逼之下,秋媛去姨妈家玩几天,总会逃也似的跑回来。只要提起姨妈家,秋媛就觉得那儿是地狱,总是吹着一股阴冷的风。
这些年,秋媛虽然心里不乐意,但她依旧年年去。之所以如此,是因为秋媛心里隐藏着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就连她的母亲,她也守口如瓶。如果非要追根究底,这个秘密可能始于一条冰河。对,就是陪秋收去度婚假,在黄龙景区,她迷路后意外碰见的那条冰河。而这个秘密最终让她的内心变得如此热情奔放,却来自一个男人汹涌的泪水。秋媛眼里,男人的泪水,就是从那条冰河幻化而来。
七年前,那天的雨下得特别大。蓄满雨水的天空,完全落空了。秋媛记得,楼下急促的敲门声响了好久,姨妈家始终没有人去开门。秋媛从二楼跑下去,刚到楼梯口,表姐秋收立即阻止了她,同时,她看见姨父的铜铃大眼正瞪着她。坐在沙发上里的姨妈一声不吭。屋子里灯灭了,门窗紧闭。外面的敲门声变成了阵阵皮鞋踢门的声音,门外的高葵大声喊叫要见儿子。
姨父猛然打开门,冲了出去。
姨父年轻时当过派出所所长,他将高葵往外搡的时候,显得冷酷而专业。
姨父押囚犯一样,押走了高葵。秋媛担心他们打起来。她跟在身后,将高葵送到红绿灯路口。那天,高葵停下来,轻声对秋媛说,不让他探视儿子,他一辈子都不会甘心。说着,泪水从他的眼镜后面涌了出来。秋媛看见一个瘦削的背影颤抖着,渐渐消失在了大雨中。
敲门声响了起来,一遍,两遍,没了当初的急促。
没等高葵敲第三遍,秋媛一下子打开了门。
高葵有些惊讶,脸上甚至掩饰不住有些激动。他浑身雨水,长发贴在宽阔的前额上。黑框眼镜后面,他那双遥远而熟悉的眼睛,越过秋媛,焦虑地朝着灯光暗淡的屋子里搜寻。他在搜寻儿子。
秋媛有点莫名地慌乱。她想让高葵进屋,但又觉得有些不合适。
家里只有她一个人。姨妈晚饭后去打麻将了,表姐秋收也带着儿子去了她所在的学校。秋收出门的时候,对秋媛说,城里要举办校园画展,她得加紧创作,争取拿金奖。只要提起画画,表姐就显得十分得意。表姐屋子里的奖状和作品,秋媛有幸见过。她每次向秋媛炫耀的时候,秋媛表面上赞不绝口,内心却对她的画作鄙夷不屑。在秋媛看来,表姐的绘画仅仅停留在小学生水平,根本谈不上是艺术。秋媛不愿意得罪表姐。寄人篱下,秋媛完全没必要让自己处境尴尬。再说,表姐脆弱得像温室里的一棵豆芽,离婚后,人也突然变得特别神经质。
站在门口不知所措的男人,才是秋媛眼里真正的画家。
请进屋吧,瞧瞧,我都让你站雨中很久了。秋媛回过神来,赶紧让高葵进屋。高葵不肯进屋,他显得有些心事重重。这次来,我只是想见见儿子。他扶了扶镜框,说。进屋说吧,家里只有我,她们都出去了。高葵总算走了进去。
秋媛给高葵泡了一杯绿茶。他坐在沙发上,摸了摸烟,又觉得不该在这屋子里抽,再次把烟塞了回去。秋媛说,想抽你就抽吧,屋里就只有我一个人,何必那么拘束?她再次强调说。他点起了烟,深深吸了一口。秋媛,你得帮帮我,我七年没见着儿子了。说着,他环顾着四周。这屋子他很熟悉。左边是姨父的书房和卧室。他去世已久,但家里人害怕他的魂魄再次回来找麻烦,依旧给他留着。右边是客厅和厨房,中间是通道,通道一直通向楼上。楼上二楼,三楼,四楼,分别是秋媛、秋收和姨妈的房间。高葵环顾完毕,目光收回来,落到客厅墙上的黑白照片上。姨父威严犹在。他似乎微微一怔,回忆一下子涌上了他心头。秋媛看见,他眉头皱了一下。平时,秋媛也不敢看墙上姨父,她宁可待在二楼,也尽量不到客厅。她害怕姨父那双铜铃似的眼睛。
他,前年去世的。秋媛赶紧解释说。高葵吸了几口烟。他轻松了一些。你想带走球球?秋媛问。不,我带不走儿子,虽然他外公不在了,但我也带不走他,我只是想见见他,给他一件礼物。这下,秋媛才发现,高葵比以前更瘦了,说话上气不接下气。凭护士的经验判断,他声音孱弱,似乎身患疾病。
你病了吗?高葵。高葵没有回答,他低头小心嘬了一口茶,站起来,然后将背包打开,取出一个卷轴,递给秋媛,要她把画交给球球。秋媛,我还会在城里住上几天,等待你的好消息。
他总算喊出了她的名字。她有点想流泪的感觉。
楼外,细雨里夹着冷风,呜呜吹着。
几天之后,你要去哪儿?秋媛问。
芦苇境。
芦苇境?是个什么地方?
挺遥远。
他说完,一头扎进了越来越浓稠的夜幕中。
秋媛追出门口,朝高葵喊,你今晚住在哪儿呀?高葵头也没回,说,望湖楼。
秋媛从雨中退回到走廊上,倚在门口,看着高葵走过楼房外面的一道斜坡,再看见他瘦削的身影穿过马路,躲闪了几辆飞驰而过的汽车,然后跳到对面的人行道上,最后完全消失了。她折转身,咚咚咚跑上楼。
秋媛取出一盏台灯,跑下楼,将茶几上的卷轴打开。
卷轴在灯下滚动,画面徐徐打开:黄昏和黑夜即将交融。宽阔的天空下,一个光着屁股、光着脚丫的孩子,弯腰俯身在一条黑色的巨流之上,他正专注地寻找着什么。远方河水湍急,隐隐可以听见轰鸣。河面透明如镜,水底里布满了五颜六色的鹅卵石,如同始前巨蛋般令人惊喜。岸边,一位父亲模样的男人,正坐在夜色里,瞅着河里的孩子。与此同时,来自遥远天庭的晚照似乎突然穿透云层,水波将霞光折射到了光着身子的孩童脸上,脸上绒毛浮现,流光溢彩。退后几步看画面,岸上父亲的目光突然变得明亮而柔和。在岸上的男人身后,一只雄鹰在盘旋。雄鹰俯瞰河面,寻找杀机。父亲守卫着孩童,寸步不离。
秋媛俯下身,卷轴自然回收,光屁股的孩童,孤独而忠实的父亲,盘旋的雄鹰,轰鸣的河水,五颜六色的石头……全都在奔流,汹涌如一条即将凝结的冰河。
秋媛和高葵初次见面,是在表姐秋收的婚礼上。
表姐是家里的千金。她的家族足足五代单传,全是男丁。到了表姐这一辈,才得了她一个女儿,家里对她百般宠爱。表姐的爷爷,是河北保定人,抗美援朝之后的南下干部。如此一来,表姐虽不算富得流油,但也颇有几分贵族气息。
门当户对,总是被这样深藏贵族气息的家族看得很重。
秋收天生一副好模样。提亲的人多得踏破了门槛,最终也只是摇头兴叹。
秋收突然与高葵结婚,叫人大跌眼镜。城里人争相传说,她之所以选择一位穷困潦倒的画家,是因为共同的理想和追求。其实,传说都是个屁,只有自己人才知道。门当户对的念头被现实打得灰飞烟灭之后,家里人一下子发现,表姐已经是城里嫁不出去的剩女了,这才心急火燎地张罗了一桩勉为其难的婚事。
婚礼结束后,秋收逮着了秋媛,要她陪着他们去九寨沟度婚假。
秋媛明知当电灯泡的味道难受,但九寨沟的诱惑让她难以抵挡。早就听朋友谈起,九寨沟是个遥远而迷人的地方,特别是初冬时节去,可以看见黄龙的冰河。免费旅游,去就去吧。表姐虽然比秋媛大三岁,但在父母近乎古怪的严厉管束之下,她的思想成长得像蜗牛,既幼稚又异想天开。从医学的角度看来,要是表姐经历点儿什么特别的刺激,说不定她有天真会濒临精神分裂。
没等秋收央求再三,秋媛乐呵呵答应了她。其实,秋媛心里还有个小秘密,她对留着长发、不苟言笑的表姐夫,萌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好感。这种好感也许是她天生的一种反叛精神。尤其是在表姐的婚礼上,当她的目光触及姨父姨妈拉得比马脸还长的脸,她就有些为高葵打抱不平。秋媛表面上大大咧咧,内心却深藏着英雄主义的深情。她妒忌表姐遇到了一个画家,而且是个油画家。秋媛从小就对色彩敏感着迷。她无数次想象过,有一天穿上五颜六色的衣衫,摆出POSS,站在某位才华横溢的画家跟前,任凭画家发挥想象,将她完美呈现。
开始的旅途略显平淡。
高原早已入了冬,越往青藏边缘地界靠近,寒冷的天气越令人忍不住咋舌。
高葵和秋收一路上没怎么交流,反倒是秋媛显得特别兴奋。车窗外,寒风呼啸,青藏高原上一派金黄的草甸子,早已铺上了一层几近透明的冰雪。天地间,空无一人。一群群黑色牦牛,零星散落在偌大的高原上。一切都显得寂寥无声,一切都显得苍茫荒凉。
秋媛飞快地将车窗擦出了一块明亮的地方,帮前排的新婚夫妇也擦出了一块。
她惊喜地喊,表姐,快看,冬天的草原多美。
秋收有些不屑一顾地说,有什么好看的,没有绿意,没有阳光,难以入画。说完,头扭向另一边,做出讨厌状。秋媛心里来气,反驳说,怎么难以入画?你想想,程丹青的《西藏组画》,全是荒凉,破败,根本没有一丝绿意,却声名远扬。
他的画算什么。秋收顶了一句,索性闭眼装睡了。
高葵有些惊讶,秋媛竟然知道程丹青的《西藏组画》。
他回头朝她噘噘嘴,双手一摊,意思是说,别和无知的人争吵了,毫无意义。
秋媛与他相视一笑,转过头去看风景。高葵也转过头去,透过秋媛擦出的那块明净的地方,注视着窗外飞驰的景物。这是真正的苍凉美啊。他冒了一句。
汽车沿着一条快要冰冻的河流奔跑,绵延起伏的草甸不停地朝身后退却。
快到河流尽头时,雪花突然飘起来。紧接着,汽车得翻越海拔四千多米的折多山。到了山垭口,导游让游客们下车,欣赏青藏高原的大雪和寒风。
表姐不下车,她有点贫血,产生了些许轻微的高原反应。
秋媛下了车。垭口的风好大啊。导游说,赶紧欣赏吧,再过半个月,这个垭口就会变成真正的大冰坂,直到来年春天才可以通行。秋媛看见过大冰坂的相片,也听人说起过大冰坂。那是在更加遥远挺拔的昆仑山脉,秋媛的高中同学,刚去参军时写信告诉她的。
站在眼前四千多米高的折多山山口,秋媛猛一下子感受到了风雪的厉害。大风像一堵快速移动的冰墙,几乎要把所有旅客刮走。拍照留念的人,得拼命顶着风,拼命抢时间抓拍,然后奋力跳上车逃走,否则真有被风雪刮跑的危险。
拍照的时候,能见度特别低。与高葵合影的时候,秋媛将手机递给一位戴红围巾的姑娘,请她帮拍张照。风雪怒吼,车内车外的人根本看不见,就连大声呼喊,听起来也特别费劲。红围巾姑娘快要摁下拍摄键时,暖意突然涌上秋媛心头,她一下子抱住了高葵。就一瞬间,高葵似乎挣扎了一下,还是被她紧紧抱住了。
红围巾朝他们竖起大拇指,眼里尽是羡慕。
秋媛跳上汽车,坐在表姐后面,悄悄保存了照片。
拦了几辆出租车,司机都说不知道望湖楼,只有条望湖路。初冬总是阴雨绵绵。下过雨后,黄昏来得更早,也更阴冷。既然都不知道望湖楼,秋媛赌气似的坐上了其中一辆出租车,朝望湖路急驰而去。一路上,热心的司机告诉秋媛,望湖路在城北郊,有一大湖泊,叫望湖,之前热闹得很,可能是地理因素吧,城市的发展突然改变了方向,望湖就成了一片萧条之地。司机这么一说,秋媛更加确信高葵就住在望湖路。司机谈起望湖,就像回忆起儿时的乐园一样兴奋。
司机还告诉秋媛,望湖的水,来自一个叫芦苇境的地方。
芦苇境,名字可真好听。秋媛忍不住说。司机得意地说,不仅仅是名字好听,芦苇境可是个高得摸得着天的地方,望湖的水,就从芦苇境,越过不知多少高山峡谷,才到达城里。城里人喝的水,都是望湖水。一下子,秋媛觉得望湖亲近了许多,原来每天滋养人们的,就是即将去寻找的望湖。不过,比望湖更加吸引秋媛的,是芦苇境。秋媛问司机,你去过芦苇境吗?去过,当然去过,仅仅一次,跟爷爷去的,爷爷去打鱼。仅仅一次?很遥远吗?当然啦,太遥远了,孩子的脚程,起码得两天。司机去的时候,一定是少年时代。现在,他满脸皱纹。也许,是记忆太遥远了,他把芦苇境描述得十分神秘。那儿荒凉?秋媛很好奇。司机回头瞧了秋媛一眼,说,荒凉得叫人想死。秋媛吓了一跳。
司机还没讲够芦苇境的往事,望湖路就到了。
望湖路上街灯十分昏暗,车辆和行人极少。一片浩大的湖泊,就在马路几十米开外的地方。天上还泛着黄昏少有的亮光,放眼望去,望湖往北是一道长长的峡谷,其间奔涌着一条落差很大的河流,河流泛着天光,蜿蜒而来,水声隆隆。不用说,沿着河流往上,一直走,就会到达司机所说的芦苇境。秋媛心想,高葵一定知道芦苇境。像他那样的画家,四季漂泊,眼光独到,如此神秘的芦苇境,他一定去过。现在,秋媛并不关心芦苇境,她只想在天黑前找到望湖楼。
秋媛加快脚步,在望湖边上兜了一圈,不见望湖楼的踪影。几座破败的房子落寞地矗立湖边。以前,这些楼可能是酒店。随着生意惨淡,老板走人,连门窗也不知所踪。夜幕下,初冬的风沿峡谷俯冲而来。寒风正要在城市边缘放任奔跑,没想到一下子冒出来几座破败的房子。于是,寒风忽然变得有些恼怒,挤过无数个门洞和窗户时,发出了类似狼嚎的呜呜声。远远听去,如同一支支铜磬蓦然吹响,声势浩大,吓得秋媛忍不住缩头回看。
这一看不打紧,她意外发现刚刚路过的一栋楼里,飘出来一缕青烟。
一个破败的门洞上,还有件衣服像旗帜般猎猎招展。
秋媛心想,说不定是某个流浪汉,正在生火做晚饭。
她左右环顾了一番,再也看不见什么楼宇。她决定上楼去看看。
不经意间,她闻到了股浓烈的油彩香,是画家使用的那种五颜六色的油彩的味道。果然是高葵。为了见儿子一面,他选择望湖临时栖身。这儿的水电全都断掉了,一切看上去毫无生气。
夜里,高葵取出枝形烛台,为了不让秋媛觉得寒碜,特意点上了三支蜡烛。
高葵用一件破衣服擦了擦一把塑料椅子,待秋媛坐下,他才朝秋媛扯动了一下嘴角说,真抱歉,我得躺躺。说着,他和衣歪倒在被主人遗弃的旧沙发上。寒风在窗口呜呜怪叫。屋里烛火跳动。烛光打在高葵苍白的脸上。他脸上几乎没有血色,也几乎没有肉。他似乎病得不轻,咳几下,身子就会起伏不已。秋媛想过去帮他拍拍后背,他摆摆手立即制止了她。
我七年没见着儿子了。七年。高葵说着,弯起食指告诉秋媛。
秋媛小心地问,你病了?
他咳了一声说,胃上的毛病,不碍事。
不,你病得不轻,你该去看看医生。
我得赶在胃收缩成一块坚硬的石头前,见到球球。高葵突然变得情绪低落。
七年前,高葵可不是这副样子。那时,他虽然话不多,但人挺精神,有时与人聊起油画,他甚至会手舞足蹈,像个顽皮的孩子。可是,球球刚出生不久,秋收就和他闹起了离婚。门当户对的观念,以及高葵家的窘况,始终困扰着姨妈一家,加上表姐受不得一丁点气,平日里动不动朝姨父姨妈诉苦。很快,他们的婚姻走向了破灭。秋收离婚那天,高葵不签字。秋收站在四楼天台上扬言,只要高葵不签字,她就往下跳。
几个回合之后,高葵无奈签了字。
球球给了秋收,不过,白纸黑字写好了,高葵随时都有探视权。没想到,秋收一家逼宫成功后,立即翻脸不认人,七年间从来没让高葵探视过一次。每次高葵提出探视儿子,表姐家要么不接电话,要么东躲西藏闭门不见。不仅如此,秋收一家还将父亲的影子,父亲的名字,父亲的一切声息,全都在球球的记忆里删除了。就像电脑硬盘格式化,表姐家希望清除掉婚姻的一切蛛丝马迹。
秋媛从医学院毕业那个暑假,正好碰到高葵去表姐家敲门求见。
高葵敲了很久,表姐一家抱着球球,躲在角落里一声不吭。直到后来,高葵用力踹门,姨父才火冒三丈奔了出去。至今,秋媛依旧害怕回忆起姨父那对铜铃大眼。姨父将正在踢门的高葵一把搡开,一直将他搡到了马路牙子上。
秋媛害怕姨父揍高葵,赶紧上前劝架。就这样,她一步一步,将高葵送到了城市中心的一个红绿灯路口,看着他消失在那个雷雨交织的下午。
过了两三年,秋媛在邻县交了个男友。为了男友的信誓旦旦,秋媛费尽周折,好不容易调入了邻县的医院工作,没想到男友却另结新欢。为了离开令她伤心的地方,母亲又托姨妈打点关系,回到了表姐家所在的城市,并且寄居在表姐家。这一住就是几年。几年间,关于秋收的婚姻、她的前夫,姨妈一家只字不提。尤其是姨父得癌症去世后,姨妈总是说他是叫人给气死的。不用问,姨妈的指向就是高葵。秋媛不会自讨没趣。
关于高葵,秋媛只是从邻居口中,陆续听到了一些令她震惊的消息。据说,姨妈家把球球东躲西藏,铁心断掉他们的父子关系,已经把高葵折腾得连精神也有些不正常了。邻居叹着气说,可惜呀,好端端的一个画家,让婚姻给毁了。
卧在沙发上的高葵,早已被毁得只剩下了半条命。
秋媛眼泪掉了下来。好在她身处昏暗的角落,高葵看不见她伤心的样子。
秋媛突然想起,高葵说过,见了球球,他就会去往那个叫芦苇境的遥远地方。
傍晚时分出租车司机最后冒出的那句话,又让秋媛替高葵隐隐担心。
她本想问问,芦苇境是不是真的荒凉到叫人想死。她没问出口。她反倒莫名其妙地问起,冬天的芦苇境,会不会也有冰河?秋媛之所以这样问,也许是因为眼前的景象太过荒寂,她想起了黄龙山上神女池下面的那道冰河。她试图唤醒高葵的记忆,让他的心头绽放出些许亮色和暖意。
在海拔四千多米的雪山口,她第一次如此动情地搂住了高葵,少女的柔情,像是一块寒冰在烈焰中融化。一路上,不管是在车上,在藏民家,在碧绿的海子边,在神女泉上,还是在月光下的冰河旁,秋媛的目光,始终追随着高葵的影子。
这一切,她做得像贼,蹑手蹑脚,不声不响。
表姐害怕山上的高原反应,没有去爬黄龙。秋媛和高葵安顿好秋收,跟随欢呼雀跃的游客,朝高高的黄龙雪山跋涉。夜幕时分,因为在千层泉上玩得太久,当他们下山时,才发现仅剩下他们两人。黑夜快速逼近,他带着她,几乎连滚带爬朝山下赶。快到半山腰时,他俩迷路了,被一条冰河挡住了去路。冰河绿光莹莹。他俩摸黑找了半天,找不着过河的桥。秋媛心里一急,差点哭出声来。高葵边安慰她,边用一根树棍试探冰的厚度。令人害怕的是,冰很薄。好在,河特别浅。高葵担心冻坏她,背着她走过了冰河。
秋媛回忆起,当高葵背着秋媛,踩进彻骨的冰河,先前还躲在乌云里的月亮,突然间钻了出来。青藏高原上的月亮,比内地城市里的月亮大且圆。冰河上下顿时亮晃晃一片。秋媛顾不上害羞了,胳膊紧紧缠绕着高葵的脖子,身子伏在高葵的背上。高葵身上的味道,令她有些晕眩。她暗自祈祷,无论来路埋藏着几多凶险,希望此生再次遇上冰河。
可惜,蜷卧在沙发里的高葵睡着了,并没有听到秋媛在问些什么。没过多久,他竟然发起高烧来,浑身颤抖。秋媛守着他,抱着温暖他。午夜时分,高葵烧退了,呼吸均匀,睡意变得深沉。秋媛这才悄悄起身,她要赶回姨妈家,想办法把球球带出来,让他和父亲相见。
直到三天后的周末,秋媛才找到下手的机会。
午饭后,秋收告诉秋媛,她要带球球去马路对面的广场滑旱冰。秋收抱怨说,球球想学滑旱冰,却总也学不会。秋媛自告奋勇说,她是滑旱冰的高手,她可以教球球。秋媛还责备表姐说,别太娇惯球球了,他该更男子汉一些。
球球在广场上滑了一会儿旱冰,秋收内急,秋媛趁机说,把球球交给我吧,我们在广场上等着你。秋收有些狐疑,就连把球球交给秋媛临时看管,她似乎也有点不放心。秋收总是这样,严重神经质。在家里看《动物世界》时,当看见袋鼠妈妈保护孩子的样子,秋收甚至幼稚地感慨过,要是自己身上也长着只口袋,球球该有多安全。秋收之所以担忧,是因为听到了城里发生的几起拐骗和绑架儿童的案子。其中一桩因为没收到赎金,案中的女童还被撕票了。这桩案子过了很久才破获。撕票的人,竟然是孩子的小姨,一个既嗑又赌的混社会的女人。流言一时间在城里传得沸沸扬扬。每次传出这样的消息,秋收就会听得汗毛竖立,以致她看秋媛的时候,眼神也显得特别怪异。
也许表姐太过担忧,她磨磨蹭蹭不肯去洗手间。秋媛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笑嘻嘻地说,表姐,再不去洗手间,你就得撒在裤子里啦。
最终,秋收没有敌得过内急。
秋媛见秋收走进洗手间里,急忙拽住球球,哄他说去买无人机。球球早就想拥有一架无人机了。她做贼似的,带着球球,匆忙拐到广场旁边的一条人潮拥挤的街道上,在玩具店里买了架无人机,然后拦上了一辆出租车去往望湖路。
秋媛一心想帮高葵完成一桩心愿,她没想过这样做的后果,也不敢想。
没想到,赶到望湖楼,高葵却不见了,破旧的桌子上,他给秋媛留了张纸条:
秋媛,等了三天,你没有捎来好消息,我得走了。我身患绝症,吃不下东西,我感觉来日无多。趁现在还活着,我得赶往芦苇境,把脑海中的一些画创作出来。如果我没能见到球球,你把这些画交给他,这是我给他的唯一礼物。
秋媛心急如焚。她拿了纸条,带着球球匆匆上路。
为了不让球球嚷叫,她又再次哄骗说,要带球球去一座高高的山顶,拍摄白雪皑皑的山川。一听到拍皑皑白雪,球球兴奋得大叫。郊区的天空渐渐飘起了冻雨。这样的天气,芦苇境上,一定会飘起大雪。进山的路,说不定也降下了冰凌。
秋媛不管不顾了,她内心热血沸腾。她帮球球拉紧羽绒服,帽子也戴上了。幸运的是,进山的时候,他们意外地遇上了一辆运草马车,车上是一位胡子拉碴的大叔和他裹着头巾的女人。大叔好心捎上了秋媛和球球。大叔特别健谈,告诉她,他在半山腰的一块大草甸上养着牛羊。冬天,仅有的枯草全都被雪和冰覆盖掉了,他只得从城郊的储料场拉上干草让山里的牛羊过冬。每周,他都得往返一趟。
两人都是第一次坐运草车。赶马的座位上坐不下人,大叔就在车上干草间,给他俩扒了一个窝。秋媛紧紧地抱着球球,坐在高高的运草车上。进山的路还不算坏,这些年,换成了柏油路,虽然柏油铺得很薄,但总比泥路好多了。运草车摇摇晃晃。天上飘着的牛毛冻雪,渐渐变成了大朵的雪花。大叔说,这样的天气,他只能捎他们到大草甸。再往上,马车无法上去,只得靠脚力了。
大叔,你去过芦苇境吗?秋媛坐在高高的运草车上,大声问。
唔,去过,每年一次两次,找羊,羊也像人似的,想去看冰河。大叔边大声吆喝累得热汗淋漓的马儿,边朝车上的秋媛大声说。
冰河?芦苇境上也有冰河?秋媛有点吃惊。
是呀。不过,看冰河最好的时节是隆冬。
高吗?秋媛弯着腰,伸出头去看着大叔问。
高呐!高的地方可荒凉了。大叔吐了一口唾沫。又说,偏偏就有人不怕。
谁呀?
一位年轻的画家。大叔笑了笑说,怪大叔我没欣赏的细胞,那个鬼地方有什么好画的?这不,今儿一早,我和你大婶下山运草,又碰见那个长头发的年轻人,背着背包,顶着风雪朝山上爬呢,看样子,他还病得不轻,可他偏偏就着迷芦苇境。这些年,我和你大婶在这条道上跑来跑去,都碰见过他很多回了。
大婶忙接口说,对,就是那个会画画的小伙子,又高又瘦。
一定是高葵。秋媛心里暗自嘀咕。高高的马车摇摇晃晃。海拔越来越高,冻雨渐渐变成了小雪。雪花飘扬,让人感觉虚无又莫名兴奋。球球掀开帽子,一张天真无邪的脸仰向天空。球球,天空的雪花,就是来自芦苇境啊,雪花就来自你父亲画画的那个地方。秋媛小声呢喃。她也掀开连衣帽,伸出一双冻得通红的手,接住天上飘下的雪花,然后放到球球伸出的小手上。
两匹马儿喷着响鼻,枣红色的皮肤汗水涔涔。它俩活像一对双胞胎。
大草甸快到了,喏,前面那片缓坡,就是大草甸。柏油路到了尽头,变成了一条羊肠小道。干草得卸在路边,然后解下车架,分别由两匹马儿驮着往上走。
大叔大婶把一车干草分成两份,一匹马儿驮两捆,骑马的人,就坐在两捆草垛之间。干草很轻,马脚力很好,卸下车架车轮后,只驮干草和人,显得很轻松。事先安排好了,大叔带着球球骑一匹,大婶带着秋媛骑另一匹。
大叔带着球球走在前面,走上了一片铺着雪的山坡。大婶正要将秋媛扶上马,背后的峡谷里,忽然传来阵阵警笛的鸣叫。也许警车离这儿还很远,但声音在峡谷里传递效果特别好。一路上,虽然秋媛装作什么也没发生,但听到警笛传来的那一刻,她什么都明白了。风雪中,她等马背上的大叔和球球拐进山坡的山坳里不见了,才拉住大婶的手,把一切都告诉了她。大婶是明白人。秋媛拍了一下马屁股。乖巧的马儿就驮着大婶和两捆干草小跑而去。
秋媛蹲在柏油路的尽头,等着警车。警车到达这儿,再也无法前进了。即使人们要去追驮着干草的马儿,也无法赶上在风雪路上来来去去惯了的马儿。警车停在了路边。两个警察,一男一女,下了车。
随同警察下来的,还有表姐和姨妈。表姐和姨妈的脸气得铁青。
秋媛刚站起来,还没站稳,脸上立即挨了表姐一记耳光。秋收朝警察大叫,她就是人贩子,她就是秋媛。无论秋媛怎么解释,没有见到孩子之前,警察就是不肯相信她。警察将秋媛带回了望湖路派出所。
“对,我就是秋媛。”秋媛坐在望湖路派出所里,掸了掸身上沾着的干草屑,吐了一口气说,“该讲的我都讲完了,你们请便吧。”
说着,秋媛把双手平举,朝着一位女民警伸了过去。
一副锃亮而冰冷的手铐,一下子铐住了她。
警笛声再次响彻城市上空,秋媛坐在警车后排,这回换成了两个女警,一左一右挟持着她。看守所作落在城郊,作落在去往芦苇境的那条柏油路旁边。在所有事情水落石出之前,秋媛得去那座冰冷的看守所待上几天。
从望湖路到看守所,一路上下着细如牛毛的冻雨。也许是因为带着球球出逃太累,加上审问太过漫长,坐在颠簸不已的警车里的秋媛,竟然渐渐睡着了。
迷糊间,牛毛冻雨锋利如针,似乎穿窗而来,扎得她身子发抖。
没过多久,秋媛做起梦来。漫天飘飞的雪花,突然被一阵风吹散。蔚蓝的天空刹那间当头呈现。天空中缀满了宛如史前巨蛋般闪闪烁烁的星辰。她梦见自己顶着凛冽寒风,幻化成了一只苍鹰,俯瞰着一条闪亮如玉的河流。她伸展长长的翅膀,随着气流,在大河上空自由滑翔。她锐利的双眼努力搜寻着,很快,她看见了河流岸边熟悉的身影,一个男人嘴角叼着草茎,正在岸边的画架上创作。离男人不远的地方,一个光着屁股,光着脚丫,如同初生婴儿般的孩童,正弯着腰在河里飞快捡拾着光彩夺目的卵石。就在她愣怔之间,眼睛底下的河流,由上至下,突然急速封冻。男人和孩子,眨眼间冻在了河流中央,变成了两座晶莹剔透的雕塑。“高葵!球球!”秋媛大声呼喊。
两位女警摇醒了她。醒来后,秋媛发现只是一个梦,她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一行人走进看守所的那一刻,秋媛仰起脸来,牛毛雨丝突然变成了鹅毛大雪。
雪花轻盈。雪花寂寥。雪花来自一片虚空中的虚空。
秋媛闭上眼睛。刹那间,天地旋转,她仿佛看见遥远的芦苇境上,冰河正在炸裂,漂亮如刀子般的鱼群,紧跟在晶莹剔透的雕塑后面,一跃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