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土科学的大树

日期:2019.12.24
						

刘东生院士是一位具有世界影响的科学家。他研究中国黄土50多年,对黄土有深刻的理解,以多项重大理论创新确立了他在国际地球环境科学领域的地位:将中国的黄土研究推向全球变化研究这一前所未有的高度,被称为“黄土之父”;由于他开创性的成就,2002年,刘东生获得了有环境科学诺贝尔奖之称的美国“泰勒环境科学成就奖”。前不久,他获得了2003年度国家最高科学技术奖。记者认识刘东生缘于几年前对他的一次采访,他畅谈了中国黄土研究问题。几年来,通过与他的交往以及与他的同行、朋友的接触,记者为他不凡的科学业绩,也为他仁爱、高尚的品格魅力和献身科学的执著情怀所感动。近日,记者就中国黄土研究等问题再次采访了刘东生先生。中国黄土在世界上面积最大、土层最厚,黄土研究是世界上研究地球环境变化的三大支柱之一记者:刘东生院士,中国的黄土研究立在国际地球科学的前沿,请您通俗地介绍一下这门学科的历史背景?刘东生:有这么几个方面:第一,中国的黄土得天独厚。在地球上特别是地球的中纬度,受西风带和季风的共同影响,在中国大陆上又有西部的亚洲内陆和东部沿海这样一个特殊的地形,导致在中国沉积了40多万平方公里、土层厚度最厚400米、一般为100米~200米的黄土,这一点在全球上是唯一的。国外的黄土比如美国的,很薄,一般二三十米,40米~50米就算厚的。我国黄土面积在世界上也是最大的。第二,中国的黄土,中外科学家研究得最早、最多。汉朝班固《汉书·地理志》就提到“天雨黄土”,用现在的科学名词叫“降尘”、“尘暴”。“雨土”在中国历史上记载很多,我们中国人古代就注意到了这个问题。近代科学开始以来,在19世纪外国人就对中国黄土进行了研究,第一个对中国黄土进行研究的是一个叫彭佩莱的美国人。在他的书中没有沿用外国人对黄土的叫法,就叫“黄土”,用的是汉语拼音。此后德国的李希霍芬、俄国的奥勃鲁契夫等人都对中国黄土给予注意。黄土地区是中华文明的发源地之一,在中国的大学、科研院所,黄土一直是研究的对象。特别是建国以来,由于黄土地区开展工程建设、水土保持工作等需求,需要对黄土有更深入的研究。第三,中国的黄土研究形成了一个广泛的集体,形成了老中青结合的研究梯队。如果说中国的黄土研究在世界上有过一些成绩,我个人认为,它既有研究对象得天独厚的因素,又是历史上许多人在研究、多学科研究的结果。记者:现在黄土研究的意义何在?刘东生:对于地球环境变化研究,目前世界上有三大支柱:一个是深海沉积。从20世纪50年代以来开展了大洋钻探,获取几千米水下的深海沉积包括其中的生物、利用其生物氧同位素曲线来认识地球环境变化。这是全球公认的研究古环境特别是古气候的一个标尺。第二个是冰心。南极、北极、青藏高原都有冰盖冰川。冰川岩心提供了几十万年以来古环境、古气候变化的信息。第三个就是黄土。黄土记录了季风变化的信息。一般认为,冰川扩大,冬季风盛行,这时就沉积黄土;如果气候温暖湿润,夏季风盛行,那么沉积物就以古土壤面貌出现。所以,在黄土地区,我们看到,一层黄土一层古土壤,一层黄土一层古土壤,交替出现,以这样的形式记录了古代气候变化、环境变化的信息。深海沉积、冰心、黄土都是地球历史的近代编年史。中国黄土是研究260万年以来全球气候变迁的可靠记录,是全球唯一完整的陆地记录。冰心的记录代表的冰雪环境,与人的环境是有距离的。黄土的记录代表的是人类生活的环境,与人类活动有密切关系。中国的黄土研究在国际上开辟了一个新的领域,如果不是我们国家国力强盛、科学得到重视的话,黄土研究恐怕很难走向世界问:您从事黄土基础理论研究50多年,见证了中国黄土研究发展壮大的历程。请问中国黄土研究取得了哪些标志性成果?答:我们中国黄土研究,从过去到现在,我把它分为三种类型。一种是发现研究即科学上的发现。从黄土来说,就是发现其地层、风成证据、成因等等。这属于新的事实的发现。早期的黄土研究多属于此类。第二种是比较研究。1982年,我在瑞士做黄土古地磁磁化率研究,做出来后,将磁化率曲线与深海沉积的氧同位素曲线对比,将中国的黄土记录与全世界的深海记录比较,这样,黄土研究从区域性研究扩展到全球性研究。这种研究即比较研究。最后一种研究是目的性研究。就从黄土的基础理论研究来说,首先,我们中国为世界提供了一个很完整的剖面;其次,中国的黄土研究从地质地层深入到气候、环境。从国际上讲,开辟了一个新的领域,比传统的、经典的地质学研究往前进了一步,这一点正是西方人想做而没有做到的。问:科学界的同行有这样一种评价,说刘东生是中国地质界为数不多几个能用全球的眼光研究黄土、研究地球的人,您怎么看这个评价?刘东生:从地质学发展史看,很长一段时间里,地质学是一门区域性学科,因为它本身就有区域性,中国的地质情况就是与美国与欧洲的不同。但是从板块构造学说问世以来,随着近些年整个社会、科学的进步,人们对地球的认识已从单一的地质学视野,进入到地球系统领域,如国际上开展的地圈--生物圈计划,就把地质学与生物学、大气科学结合起来。从研究方法上说,地质学过去以观察为主。从20世纪80年代起,我们了解到古地磁磁化率或同位素信号,一般是可代用的指标。古地磁在黄土土壤磁化率的高低,代表了气候的干冷或暖湿。这种用物理、化学方法测量的数据作为一种代用指标,替代了对地质现象、地质内容的描述。换句话说,中国的黄土研究从方法上、技术上有了较大的转变:从野外观察转向实验室工作,从定性描述转向定量研究。这样,与外国人的深海沉积就有了可以比较的依据,黄土研究才可以谈得上是全球性的科学问题。再一个,地质上得到的规律性认识一定要在全球能够解释。更重要的一点是:如果不是我们国家国力强盛、科学得到重视的话,我们的黄土研究恐怕也很难走出区域的圈子,走到世界上。我举一个例子。1961年,我和孙殿卿先生参加在波兰华沙举行的第六届国际第四纪大会。临行之前,李四光、杨钟健、侯德封都很关心这件事。杨先生对我在大会宣读论文曾叮嘱,你这个文章在讨论时千万注意,最好限于讲中国的,别涉及得太远。杨先生说的是事实,因为那时我们对外国人的研究进展不了解。我为啥讲这个细节?它说明,第一,在20世纪60年代,我们不了解世界;第二,我们当时几乎不是国际社会的一员。后来,形势变了,我们国家强大了。我们能够用全球的眼光研究问题,除了方法、技术等问题之外,与我国国力强盛有很大关系。中国上百万年人类的起源和动植物的变化,几千年的文明,其实都在黄土里。认识这些东西,还有许多工作要做……记者:您在中国黄土研究中,根据观察到的黄土层与古土壤层叠覆而成的事实,提出古气候“多旋回变化”学说,冲击了欧洲阿尔卑斯学派传统的四次冰期学说,是这样吗?“多旋回变化”这个概念怎么理解?刘东生:地质上分出一个第四纪来,除了别的特点外,就是有冰期,即地球变冷了。英国著名学者盖基有一本书叫《大冰期》。在20世纪初,那时讲是一次冰期。后来,人们通过研究阿尔卑斯山冰川了解到在第四纪发生过四次冰期。到20世纪50年代以后,深海钻探出现了,美国人埃米利埃尼第一个在加勒比海打钻,他应用氧同素方法证明第四纪有多次气候变化。以后我在1961年华沙第六届国际第四纪大会上也提出这一观点:在黄土研究中提出第四纪气候冷暖多次变化的观点。此后,深海上的工作越做越多,陆地上的工作也越做越多,定年的技术越来越准确,人们认识到在四次冰期以前还有多次冰期的证据。比如现在人们知道南极75万年中有8次冰期。过去,欧美的教科书说第四纪有4次冰期。现在大家不这么说了。古气候多旋回变化概念是比过去认识得更细了,而不是说过去的那些错了。记者:作为基础性研究的中国黄土研究在国际上取得了领先的位置,在应用方面、面向社会方面有些什么工作要做呢?刘东生:首先应该面向国内的经济建设、社会发展。对于黄土高原,对于黄土,从工程性质说它有其湿陷性特性;在农业上,黄土是一种重要的土壤类型,黄土地区虽然生产粮食不是最多,但也是中国主要的产粮区,如黄土地区山西、河南的小麦、玉米,再比如甘肃黄土高原地区的土豆。现在黄土地区的困难一是人口多,二是历史上生态欠债多,如水土流失,这与黄土本身性质有关,松散、易崩塌,工程上易造成不良地质现象。作为基础研究,我们要为黄土地区的工程建设、水土流失治理提供一些基本材料。其次,从认识自然规律角度看,黄土是代表全球陆相地层260万年来一个完整的记录,这一点我们刚刚认识。中国上百万年人类的起源和动植物的变化,几千年的文明,其实都在黄土里。认识这些东西,还有许多工作要做。从远景上看,中国黄土是独一无二的、大陆上保存最好的近代地质环境变化信息库,比深海岩心、冰心信息内容多得多。今后我们确实要努力,真正做到世界领先。一个国家科学的兴盛,除了要解决当前急需解决的问题外,除了培养大批的人才外,应该有创新的思想。科学上的领先,主要是科学思想、科学认识的领先。将先进的思想、认识武装给从事科学工作的人,使他们在今后工作实践中有一个准备。中国地质现象非常丰富,地质工作大有可为,科学工作者必须自己努力去开拓、创新记者:刘先生,您认为中国自然科学怎样在世界科学的殿堂上占有一席之地呢?刘东生:以中国的地质学来说。解放前,中国的地质学在世界上颇有地位,20世纪30年代可以说是中国地质学的黄金时代,出了一大批人才,像李四光、丁文江、翁文灏、章鸿钊,他们是我国真正的地质学奠基人,还有黄汲清、赵亚曾、程浴琪等。那时,从研究领域的先进来说,他们有的走在外国人前边,或者差不多。这些人才在当时的世界上是第一流的。为什么那时会有这么多一流人才?因为他们上面没有人压着他们,他们的创造性、自由度大。比如李先生的有孔虫研究,当时在世界上也是创新的,别人没做过。我的意思不是说具体的谁压谁了,而是要提倡创新,科学工作者必须自己努力去开拓、创新,这是其一;第二,客观环境也有利于他们努力创新。30年代那批人是中国第一代以科学为职业的地质学家。以前的中国没有职业科学家,要么是工匠,要不就做官。真正的地质学家是从翁文灏、李四光等人从西方学习回国后以地质为一生职业开始。这种工作确实需要营造一个有利于创新的环境。自己努力创新和营造有利于创新的环境,对科学发展非常重要。记者:说到地质工作,刘先生有什么要说的吗?刘东生:我一个希望,通过《中国国土资源报》向全国的地质工作者特别是长期在野外一线工作的同志表示敬意,他们很辛苦。另一方面,我们中国地质现象非常丰富,地质工作大有可为。第三十二届国际地质大会的口号是:“从地中海到全球的地质学的文艺复兴”,我们要满怀信心,迎接中国地质学的文艺复兴!记者:我听说您走过世界三极--南极、北极、青藏高原,是这样吗?刘东生:我参加过多次青藏高原科考,参加过攀登希夏邦马峰等登山活动,登山有时和我们的科考类似,这是一种没有观众的运动,但是还要争取胜利,拿到第一。实际上这是一种和自然界协调、共同生活的一种运动。野外的吸引力非常大,每一次都有新的内容,我愿意到大自然中去!新闻背景: ●刘东生,中国科学院院士,著名第四纪和环境地质学家,主要研究领域为第四纪与环境地质学。国内外发表论文400多篇,被SCI收录140篇,主要著作有:《黄土与环境》、《黄河中游黄土》、《中国的黄土堆积》等。●在黄土研究领域,他提出了具有重要突破意义的“新风成说”;奠基了黄土—古土壤序列古气候多旋回变化学说,成为全球环境变化研究中一个重大转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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