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批判的柳叶刀

日期:2019.12.25
						

鲁迅是我心目中反潮流的英雄。鲁迅竟敢对我们习以为常的观点恣意嘲弄、攻击、批判。给我印象最为深刻的一篇是《我之节烈观》,作者气势如虹,势如破竹,又洞察入微,毫发毕现,竟然论证出与其说女人是祸水,还不如说是男人是祸水——男人无能而又嫁祸于女人。我发现在日常喧闹、乏味的世界之外,竟然还有如此振聋发聩的另外一个世界存在。接着读《鲁迅书信选》,可我怎么也读不进去。他和谁都过不去,他批“第三种人”、文化汉奸、新月派等倒还说得过去,可他连胡适、梅兰芳、李四光、田汉等都不放过,实在有点近于疯狂。会不会和我们伟大时代的其他偶像一样,他也是徒有虚名呢?苏格拉底启发了我对鲁迅的理解。在大量翻阅、对比各种版本的哲学著作、哲学史对同一问题不同角度的论述之后,我的兴趣渐渐集中到苏格拉底,隐隐感觉到以往诸家对其哲学思想的概括似乎未尽其义。问题究竟出在什么地方,我也说不清楚。在阅读过程中,我开始注意收集、整理古今中外对苏格拉底之死的不同评价。最近刚刚出版了第三卷的《希腊哲学史》(汪子嵩、范明生、陈村富、姚介厚等编纂)对苏格拉底之死的评价成了问题的突破口。这本书对苏格拉底之死的两个论断尤其引人注目:一个论断认为苏格拉底之死有他个人顽固、保守方面的原因;一个论断认为苏格拉底“强烈的使命感使他摩顶放踵,坚持不懈的进行启迪心智的活动,这样的哲学家在西方思想史上是少见的”。顽固、保守的评价和全书对苏格拉底高度评价之间的尖锐矛盾应如何理解呢?这促使我对整个哲学概念的自洽性产生了怀疑。苏格拉底是西方哲学的起点;因此,肯定不是苏格拉底的哲学出了问题,而是我们用来理解苏格拉底哲学的哲学概念出了问题。——后现代哲学家倡导的“哲学的终结”,是不是也从另外一个角度说明哲学概念所存在的缺陷呢!随着对苏格拉底哲学认识的不断清晰,如何认识鲁迅的问题再一次进入了我的视野。苏格拉底是三重偶像的破坏者:希腊传统神话和宗教、立基于批判希腊传统神话和宗教之上的自然哲学、立基于批判希腊传统神话和宗教与自然哲学之上的以智者为代表的启蒙运动和人本主义思潮。因此,苏格拉底赢得了“文化批判的柳叶刀”的美誉。和苏格拉底以理性为武器,对希腊文明进行无情批判相映生辉的是鲁迅对中国传统文化和当时的政治、社会思潮的无情解剖。在鲁迅眼中无论是当时的政府、形形色色的党派以及世界各国政府和党派,还是誉满全球的胡适、梅兰芳、科学家李四光、剧作家田汉,更无论其政治倾向、文化背景、有名无名,都是他用来解剖、批判、辛辣讽刺的对象和符号。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鲁迅也是一位偶像破坏者。苏格拉底和鲁迅的终极目标都是人的灵魂。二者不同的是,苏格拉底的偶像破坏是以柏拉图的苏格拉底对话的形式出现的,而鲁迅则以解剖人性的犀利杂文闻名于世。二者的相似性还表现在他们共同的命运上。苏格拉底的三重偶像破坏,招来了杀身之祸:希腊人惊奇的发现,在苏格拉底的三重偶像破坏之后,他们往日赖以生存的价值观念竟荡然无存,——更加令人发指的是,苏格拉底在破坏之后,竟然提不出什么替代品;他还颇为严肃的自称他很无知。在苏格拉底的偶像破坏之后,希腊人感觉到,他们赤裸裸的站在苏格拉底面前,任凭苏格拉底不停的指指戳戳,品头论足。——苏格拉底不死,希腊人的灵魂就没有安宁的那一天。鲁迅没有遭遇苏格拉底的悲惨命运,完全是历史的偶然。——鲁迅幸运的偶然在于,他的文化批判发生在乱世,礼乐崩坏,王纲不振,他在时代的夹缝里完成了毁灭性的偶像破坏,也只有偷生兵罅的他,才能完成这一杰作。另外一个不重要的共同点是,苏格拉底自比雅典的牛虻,而鲁迅自比是吃着狼乳长大的莱谟斯,是士大夫家族的叛徒。综上所述,鲁迅和苏格拉底的相似之处可以概括为,两个人知识背景的相似性。苏格拉底面对的是希腊传统神话和宗教、自然哲学、以智者为代表的启蒙运动和人本主义思潮等三重挑战。鲁迅也同样面临这三重挑战。启蒙运动和人本主义思潮等使国人眼界大开,西方文化如潮水汹涌而入,无论是文化保守主义者如吴宓、梁漱溟,还是科学家如李四光、丁文江,或者启蒙运动和人本主义者如胡适,在西潮面前,都本能地为传统文化鸣冤叫屈,以保护传统文化为己任。于是乎,读经和整理国故一时间甚嚣尘上,不可一世。也就是说,在当时的思潮中,传统文化中的保守势力和自然科学、启蒙运动和人本主义思潮等鼎足而三,互相渗透。而这三种较大的社会思潮,正相当于苏格拉底当时面对的情况。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鲁迅以杂文形式出现的文化批判,也是一种三重偶像破坏。他在报刊上和形形色色的作者的辩驳,实际上也是一种对话,当然,由于历史和性格的原因,双方难免夹杂一些个人情绪、意气之见,这也在一定程度上,增加了杂文的战斗性,削弱了鲁迅杂文哲学上的深刻性。鲁迅和苏格拉底的相似之处还表现在,苏格拉底以自己哲学式的生存体证他的对正义、灵魂至善的追求,为此,他付出了生命;鲁迅也以自己文化批判式的生存,肩住黑暗的闸门,疗救国民的灵魂;并且,作为一个孤身挑战整个传统、黑暗社会的战士,他在进行文化批判的同时,对自己也进行无情的解剖和批判,——这正是鲁迅高出同代人的地方之一,他清醒的认识到,他自己身上未必没有他所批判者的影子和印记;——苏格拉底把自己的生活和生命铸成黄钟大吕,以警醒沉迷于物质生活的希腊人,鲁迅则把自己的生活和生命化成匕首、投枪,“我以我血荐轩辕”,唤醒铁屋中的沉睡者、体格壮健而灵魂麻木的国民。需要指出的是,将鲁迅和苏格拉底进行比较,并不是说二者的文化地位、历史影响、学说走向等有更多的共同性;毋宁说,对苏格拉底哲学的新解读,提供了深刻、准确、贴切的认识鲁迅在中国传统文化转型期所起的述古开新巨大作用的新角度。也就是说,提供了一个将鲁迅放在新与旧、东方与西方、甚至可以包括激进与保守等诸多思潮剧烈碰撞、尖锐冲突、迅速融合的大坐标中。——质言之,擦掉涂在鲁迅身上的油彩,淡化以其杂文、小说、诗歌等名世的文学家的色调,聚焦于其三重偶像破坏的文化批判的思想家的本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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