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河

日期:2019.12.16 阅读数:48

【类型】期刊

【作者】萧笛(萧红文学院)

【作者单位】萧红文学院

【刊名】作品

【关键词】 达子香;抱抱;屁股坐;摇摇头;花丛中;不知道;宁安县;沉吟不语;爬起来;小孙子

【ISSN号】1005-9385

【页码】P34-41

【年份】2019

【期号】第17期

【摘要】傍黑时的场院,热闹得像集市。爷们儿们凑成堆,抽着炝人的旱烟,说地里的活计,也说炕上的活计,说到得意处,哈哈地笑得树叶跟着抖。娘们儿们也扎成团,扯着婆婆的长,小姑的短,高一句低一声的,嘴唇厚点的,抢不上话1。玲姑也在人群里,她没跟着扯,她没婆婆,也没小姑。可她也忙着,她忙着逗孟福家的孩子呢。那孩子长得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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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 河

冰 河

文/萧 笛

傍黑时的场院,热闹得像集市。爷们儿们凑成堆,抽着炝人的旱烟,说地里的活计,也说炕上的活计,说到得意处,哈哈地笑得树叶跟着抖。娘们儿们也扎成团,扯着婆婆的长,小姑的短,高一句低一声的,嘴唇厚点的,抢不上话

玲姑也在人群里,她没跟着扯,她没婆婆,也没小姑。可她也忙着,她忙着逗孟福家的孩子呢。那孩子长得胖胖的,肉球样,爱死个人。玲姑脸上做着怪样,嘴里“喵呜”、“汪汪”地乱叫,逗得孩子伸出小胳膊让抱抱。孟福家的胳膊正酸,乐得有人替换。玲姑抱着孩子,那个欢喜啊,又巅又悠,逗得孩子咯咯地乐。玲姑让孩子叫她姑姑。孟福家的说,孩子刚冒话,只会说爸爸妈妈。玲姑就让孩子叫妈妈。孩子的小嘴一张一合:“妈——妈。”玲姑乐了,让再叫,孩子乖乖地又叫:“妈——妈。”玲姑忍不住在孩子的小脸上“叭”地亲了一下。孩子笑得更欢了,张着小手在玲姑的脸上抓挠,抓得玲姑一颗心唏哩哗啦碎成一滩,“叭叭”地在孩子的小脸上啄起来。

忽地,孟福家的大叫起来,劈手从玲姑怀里夺回孩子。

玲姑一时缓不过神来,有些懵。孩子也被突然的变故惊得哇哇大哭起来。

一旁扯闲话的众人围过来——天哪,孩子粉团一样的小脸上,竟有两三块红瞎瞎的印子。

“你咋还能咬孩子呢?你是人吗?”孟福家的没好气地责骂着。

“没……我没……”玲姑想解释,瞥见孩子脸上的红印正在慢慢变紫,羞恼得一阵头晕。她下意识地想扶住身边的人,偏那人怀里也抱着孩子,见她伸手过来,慌忙躲开。玲姑失了平衡,重重地跌倒了。

玲姑咬孩子?

八成是想孩子想疯了吧?

七嘴八舌的声音炸雷样响在玲姑的头顶,把玲姑炸懵了。她动不得,慢慢地,雷声变成了蝉鸣,孩子的哭声也远了,没了,天地间一下子静得让人恐怖。玲姑慢慢地抬起头来。如火的晚霞,灼得她脸烫,心焦。

冰河,冰河,那条冰河呢?

那条河好宽啊,河面上的冰雪已经松动,被河水推着,鼓着,哗地掉下一块,露出了奔流的河水。靠近岸边的地方薄冰脆脆的,玲姑在战友鼓励的眼神中,脱去草靰鞡,赤着脚,小心地踩上去……

玲姑昏倒了,昏倒在场院上。

邻居四奶奶喊人把玲姑弄回了家。

玲姑一直哆嗦着,嘴里胡乱嚷着什么。四奶奶听着像是有个冰字,以为玲姑想吃冰,伸手一摸,玲姑脑门火碳儿一样。

玲姑发起了高烧。

四奶奶可怜和自己有着一墙之隔的这个女人。说起来,四奶奶还是玲姑的远房亲戚。玲姑搬到这个小山村的时候,就一个人。问起来,玲姑也不忌讳,直言说,是男人家不要她了。结婚十来年了,她一直没能生养,男人家一根独苗,不能绝了后。“咋也不能占着茅坑不拉屎不是?”玲姑说着还笑笑。

村子人影影乎乎地听说,玲姑早些年在山里当过胡子,身上招惹了些匪气,言语举止都不是寻常人家女子的架势,就是被婆家休了这样大羞大辱的事情说起来也跟烙糊了一张饼似的轻巧。玲姑没再找人家,出来进去总是跟影子做伴。

四奶奶打了冰凉的井水,浸了手巾,叠在玲姑的脑门上。一双手理着玲姑凌乱的头发。那看上去还密实的头发,如干草一样涩,头顶心竟藏着一缕白发。四奶奶看着揪心,才四十不到的人啊。

四奶奶每天得空就来看看玲姑,喂点她水,或者喂几口米汤,还扯了几把苏子叶,煮了水,让玲姑喝。三天后,烧退了,玲姑从炕上爬起来,一步一步挪到灶房,从缸里舀起一瓢凉水,按到嘴上,喝得“咕咚咕咚”山响。玲姑喝饱了,扔了葫芦瓢,喘着粗气朝屋外挪腾。

玲姑推开门,一片白光扑上来,差点把她打倒。玲姑觉得让人抽了骨头一样,撑不起身子,她无力地倚着门框,软软地坐下去。玲姑觉得两条腿又软又沉,脚脖子酸胀酸胀地难受。年轻时受的寒凉,老了找上来了,吃了那么多的药,用了那么多的偏方,哪有管用的呢?

玲姑的心里有些恓惶,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沉沉的叹息。

夏天的傍晚,夕阳正好,热热的光芒罩在玲姑的身上,空气中满满的全是牲口的屎尿味,臊哄哄,热乎乎的。谁家的孩子凄厉地叫了一声,接着大哭起来。玲姑猎狗样竖起耳朵。哭声是从邻居四奶奶家传出来的,是她才八九个月的小孙子宝儿。

宝儿咋的了?家里大人呢?孩子这么哭咋没人理呢?

玲姑的身上忽地来了劲,她扶着门框,一挺,站起来,往四奶奶家走去。

玲姑先还是扶着杖子,步子迈得有些吃力。进了四奶奶家的院子,宝儿的哭声越发大了,玲姑脚下的动作不由得快起来。

扑进屋里,玲姑一眼就瞅见宝儿伏在炕脚下,哇哇大哭。想是孩子睡醒了,爬到炕边找人,掉了下来。八月天,宝儿身上着一件红布肚兜儿,胖嘟嘟的小肉身满是泥土,四奶奶家的大黄狗正伸着鼻子在宝儿的身上嗅。玲姑一脚踢开大黄儿,慌慌地抱起孩子,心肝宝贝儿地哄起来。有了温暖的怀抱,受了惊吓的宝儿渐渐不哭了,小脑袋却往玲姑的怀里拱起来,一只小手也不住地在玲姑的胸脯上抓挠。玲姑知道,宝儿这是饿了。她四下里撒眸,想找水喂喂宝儿,冷不防,胸前一紧,通身跟电击了一样——宝儿隔着细平纹布褂子咬着了她的奶头。玲姑“呀”了一声,身子一缩,躲开了宝儿。宝儿嘴里空了,“啊”地放声哭起来,而且比先前哭得更急更凶更委屈。玲姑又急又羞,一时不知咋好。

随着外间屋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宝儿妈冲进来。宝儿妈看见宝儿在玲姑的怀里哭得小脸发青,愣了一下,表情一下子就从慌张变成了警惕。玲姑看看宝儿妈,再看看怀里的宝儿,鬼使神差地竟脸红了。

宝儿妈一把从玲姑怀里夺过宝儿。宝儿看见了亲妈,抽嗒抽嗒地哭得更可怜了。宝儿妈一双白眼瞪着玲姑。玲姑空架着两条轻下来的胳膊,张着嘴,说不出话来。半天才冒出一句:“宝儿,饿了。”

宝儿妈把宝儿上上下下一顿查看,明摆着是担心玲姑把宝儿咋样了。玲姑急忙跟宝儿妈解释,却不知哪里来的心虚,竟结结巴巴地说不成话。宝儿妈看到宝儿身上的泥土,似乎觉得玲姑说得对头,可又不十分地放心,犹疑着掀起衣襟。宝儿闻到了奶味,立马止住了哭泣,张开小嘴寻了过去,咕咚咕咚地吃起来。看来,宝儿真是饿了。

宝儿妈一屁股坐到炕沿上,长嘘口气,抬了头,看玲姑还杵在那儿,有些歉意地挪挪身子:“玲姑,你坐呀。”

玲姑这才觉得自己身上一点劲都没了。她蹭到炕边,慢慢地坐下,伸手抹了一把脸,脸上竟是淋了雨一样的湿。再看衣襟,也让汗打得一片一片的暗。

玲姑叹口气:“带孩子真不易。”

宝儿妈应和:“可不,一宿睡不上个囫囵觉。这阵子收麦子,家里人全上地了,俺自己个又看孩子又做饭,一刻也不得闲。才俺看她睡着了,去找前街的孟婶替个鞋样子,哪知……”

玲姑知道宝儿妈说的孟婶就是孟福家的,难怪宝儿妈进屋时看到玲姑抱着宝儿会是那样的表情。玲姑很想跟宝儿妈说说那天她不是故意的,可是,宝儿妈没提到那事,她自己又不好巴巴地去说,就忍着。宝儿妈先前早已听了传言,刚又听孟福家的描画一遍,心里头正疑惑,玲姑咋会那样,很想问问,又不好主动提起,只把孟福家的话一遍一遍在心里过着。两人明明心里想着的是同一件事,又都没法开口去说,屋里的气氛就有些闷得让人发热。偏这会一丝风都没有,玲姑觉得汗流子慢慢地顺着脖子向下淌,淌到胸前,痒得难受。

宝儿妈人黑,还瘦,奶却长得大,圆圆的,像好雨水年头的大萝卜,撑薄的肉皮下,一条条奶筋青嶙嶙的,像春天大山里的溪流,汩汩地淌着积蓄了一冬的山水。奶头小枣一样油亮,宝儿嘴里吃着一个,手上还捉着一个,宝儿妈挺着胸脯,一脸的安详。

玲姑在一旁看着,忽然感觉自己的胸脯一阵胀痛,身上禁不住一阵热,脸也红了。她站起身,往外走,宝儿妈一叠声地招呼她,她也不敢再回头。

出了屋,玲姑呆立在阳光下,神情沮丧。一阵风吹来,轻轻地抚过她薄薄的布褂子,一双大乳不识趣地拱起一道岭。没有孩子可奶,那岭再高也是秃的,白白地惹人叹息。

玲姑扯扯衣襟,捋捋头发,似乎想把时才的一切抹掉,却让腋下的一丝痛扯得放下了胳膊。玲姑细品,那痛还是源自胸前的胀疼。玲姑越发地觉得身热脸烧,脚步慌慌地往家奔。

玲姑进了家,嘭地关紧了门,转身扑到炕上。本是想趴在那痛哭一场的,不想扑得猛了,身子抵在硬硬的炕席上,胸脯前一阵刺痛,让玲姑倒吸了口冷气。玲姑翻过身来,用手在胸前胡乱地揉搓几下,眼泪也就折腾没了。毕竟是烧了三天,也没正经的吃什么东西,又让宝儿累出一身的汗,这会疲乏劲上来了,玲姑觉得自己似乎连动一下的力气都没了。她就那么四仰八叉地躺着,两眼望着天棚,一眨,一眨,再一眨,棚顶糊的花纸忽地鲜亮起来,被烟尘熏出的乌黑没了,那一朵一朵的达子香红红粉粉地,像是刚开。可不就是刚开嘛,凑近了,花的香味真是好闻。玲姑一簇一簇地闻过去,觉得那香慢慢地就浸进自己的身子,浑身的筋骨舒畅了,花瓣一样轻盈起来。

玲姑仿佛回到了十几岁。哦,十几呢,应该是十三,还是十四,反正她自己觉得她长大了,是大姑娘了,可是,在姐妹们眼里,她还是孩子。她偷偷地告诉要好的战友王小丫,她“成人”了,她的“那个”都来了。王小丫就笑她,说来了“那个”就能当妈妈了。她吓得不行,“不要!俺不要当妈妈,俺要当抗联,要打小鬼子!”她像在拒绝一个坏人给的糖豆。

王小丫那个乐呀,乐得直不起腰:“光来那个当不了妈妈。”

“那还要啥?”

王小丫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却不说话。她问得急了,王小丫就跑了。她就在后面追。那个时候腿脚真灵巧啊,跑起来,脚不沾地。

玲姑在花丛中跑着,闻着,哟,前面那簇花开得真好,那么大一团,骨朵挨着骨朵,花瓣挤着花瓣,花骨朵红得像胭脂,花瓣透粉透粉的,像婴孩的小脸,好看死了。玲姑跑到近前,那簇花不见了,不,不是不见了,是变了,那簇达子香花变成了一个粉嫩粉嫩的大胖娃娃。

老天爷啊!玲姑惊喜得要叫起来了。她轻轻地伸手去抚摸胖娃娃,胖娃娃竟然向她张开了一双小手。玲姑就把娃娃抱起来。娃娃小肉球一样又香又软,玲姑的心也跟着软下来,软下来,软成一滩水。老天爷,你咋知道俺想要一个娃娃呢?俺想要,你老人家就给俺送来了。老天爷,你是菩萨吗?玲姑嘴里胡乱叨叨着,欣喜得不知怎么好。娃娃在她怀里不老实,小手小脚不停在舞动,小脑袋使劲地往她身上拱着,拱着。玲姑的衣襟不知什么时候敞开了,娃娃寻到她的奶头,一张嘴,叨住了,吃起奶来。玲姑觉得一阵眩晕,坐到了地上。太阳光从头到脚裹住了她,她身后是盛开的达子香花。玲姑怀抱着娃娃,无比幸福。娃娃的吸吮,打通了玲姑身上的血脉,她觉得身上的血管一条一条地鼓起来,涨起来,一股股的热流顺着血管朝胸前汇聚。她能感觉到那汇聚,“簌簌”地,有些痒,有些痛。玲姑的双乳蓬蓬勃勃地鼓胀起来,鼓胀得让人受不了。玲姑想对娃娃说,娃儿,快吃吧,多吃点,妈妈给您攒了一辈子的奶水呢。一低头,却发现怀里空了,娃娃不见了。玲姑一个激凌,睁开眼睛。

天棚黑乎乎的,多年前糊的花纸早已看不清颜色。有几处,让耗子嗑坏了,露出黑黑的洞,看不见光,也看不见底。玲姑的眼睛也黑洞一样,没有光亮,幽幽地,像是能把天地都陷了。

一阵疼痛从胸前泛起,玲姑不由地哼了一声。那疼痛随着玲姑的呻吟,似乎更清晰了,是胀满的感觉,偶而,像是有根针扎进去了,胀满的感觉就变成了痛,闷闷地,让人喘不上气来。

玲姑的手伸向自己的胸前。意外地,她摸到了一双像宝儿妈一样饱满的大乳。玲姑有些吃惊。玲姑的胸脯先前也是饱满的,但那饱满早就跟着日子的流走而消逝了。玲姑急忙解开衣襟,果然,自己那已经有些低垂有些瘪扁的胸脯不知啥时又变得如年轻时那样挺拔丰硕,被重新撑起的肉皮又白又薄,内里的青筋条条可见,看上去像两只汁液充沛的鸭梨,磕碰一下,就能皮破汁溅。

玲姑翘起一指手指,迟疑地按上去,她很小心,像是要去摸一只刺猬。乳房是热的,像出锅没多大会的馒头,但却不是馒头那般暄软,仿佛那一层皮裹着的不是肉,而是石头,被夏天的毒日头烤热的石头。玲姑抚摸着这块热热的石头,脑子里浮起宝儿妈喂宝儿吃奶的情景,宝儿的吸吮声,甜腻腻的奶香味,让玲姑神思恍惚,梦里的一幕又在眼前了。玲姑闭了眼睛,想好好体会梦里那种舒畅,可胸前传来的依然是闷闷的胀胀的疼痛。

胀奶是不是就是这样啊?该不是真的胀奶了吧?玲姑脑子里一闪,一阵惊喜飓风样袭来。俺胀奶了!俺能奶孩子了!

玲姑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莫名的燥热起来。玲姑起身,想做点什么,忘了那奇怪的念头。她拿起笤帚去扫院子,可是,她胳膊一动,就扯得咯吱窝连带着胸脯一阵疼,她忍着,一下一下地舞着笤帚。没几下,汗珠子就掉成了串。终是忍不住,玲姑只好扔了笤帚。

太阳已经看不见了,天光虽还是白的,但没了光芒,就不烤人了,只是那些让太阳烤透的山墙、磨盘、石阶还热乎乎的。玲姑倚着辗子喘息了一会,又拿起簸箕簸苞米,她想磨点查子。苞米粒子在簸箕里哗啦哗啦翻飞了几下,玲姑又停了下来,她把簸箕放到石磨上,伸手到咯吱窝里按着,按着,脸上的汗珠子悄没声地又涌起一层。

玲姑有些纳闷。这到底是咋了?这奶咋胀得这么疼?玲姑在心里问自己。自己没生养,咋会胀奶?可是,不是胀奶又是什么呢?女人一定是在生了孩子以后才会胀奶吗?没生孩子会不会也胀奶?玲姑想不明白。她很想找个人问问。找谁呢?这样的事咋跟外人启口呢。娘早死了,自己没个姐妹,两个嫂子嫌她闹过山林,背着匪名,她呢,也看不上她们的叽叽样,平日里几乎是不来往的。村里人大多也躲着她,数起来,也就四奶奶算个近人。玲姑抻长了脖子朝四奶奶家院里望去。四奶奶家好像是刚吃完饭,灶房里一片碗盘相撞的响声。四爷和四奶奶在逗宝儿,宝儿的笑声脆脆地,带了钩子一样,玲姑的魂就让他勾了去。玲姑的脚脖上像是拴了绳子,扯着她走进四奶奶家。

看到玲姑进院,四爷招呼一声,抓起烟袋锅,出门了,临走前冲着屋里喊了一声。宝儿妈应声跑出来,从四奶奶怀里接过宝儿,又冲玲姑笑笑,抱着孩子回屋了。四奶奶扯过板凳,让玲姑坐。玲姑接过来坐了,眼睛却忍不住朝屋里睃着。四奶奶看着玲姑:“玲儿,今儿多亏了你。”

四奶奶本是客套,照理玲姑也该客套一下,可玲姑回的却是:“宝儿这孩子挺能吃啊。”

四奶奶眉心轻轻地皱了一下,神情中就多了几分忧虑。

天光渐暗,俩人坐着无聊,四奶奶又提起旧话。“玲儿,听姑的话,再走一步吧。”

玲姑低下头:“啥人要俺这样的?”

四奶奶说:“找个有孩儿有崽儿的,你帮着人家把孩子拉巴大了,等自个儿老了好歹也算有个依靠。”

玲姑抬眼看着在院子里觅食的一群鸡:“俺这性子,又急又暴,怕是当不了后娘,到时候干惹闲气,还不如一个人清静。”

四奶奶又叹气:“一个人,总不是个事啊!”

玲姑的眼睛定定地,半天不眨:“唉,当初,真不如跟她们一起走了。”

四奶奶知道,玲姑说的“她们”是那八个女兵。四奶奶记得,那次村里演电影,电影里有八个女兵,让日本人打得没退路了,就一个扯一个地投了江。玲姑电影看了一半就开始哭,看到最后竟是泣不成声。到了第二天,玲姑的眼睛还肿着。那电影让四奶奶也掉了几滴眼泪,可她纳闷,玲姑咋哭成那样。这一次,玲姑终于跟四奶奶讲了自己的故事。她告诉四奶奶,打小日本的时候,她跟那八个女兵是一伙的。就在她们投江前的一个多月,她才和她们分开。那是在头道河子过牡丹江的时候,她受了伤,姐妹们就把她托付给了老乡。后来,她的伤养好了,却找不着队伍了。有人说,那队人让小日本打散了,也有的说是去了老毛子那边。玲姑就没接着去找。光复了,玲姑哭得跟个泪人似的,为自己那些死了的姐妹,也为自己半路上的掉队。她总觉得自己是逃兵,没脸。所以,她闭口不提自己当兵的事。玲姑告诉四奶奶,电影里最小的那个女兵,就是告诉她淌冰河能让“那个”回去的王小丫。王小丫不是她的名字,玲姑觉得她比自己岁数还小,人也长得小,是个小丫头,就那么叫她了。玲姑的“那个”一来,肚子也疼,腰也疼,身上还没劲,要是正赶上打仗,能急死个人。王小丫就偷偷地告诉她,去趟冰河。王小丫说,姐妹们都这样。

快开春的时候,玲姑的“那个”来了。王小丫陪着她跑到河边。

原来冰封的河面已经开化了,黑黑的河水里浮着一块块白色的冰砣,靠近岸边的地方,还结着薄冰。在王小丫鼓励的眼神中,玲姑脱光了脚,踩着冰碴儿,下到河水里。玲姑不怕冰水,牡丹江边长大的她,喜欢到江边洗衣服,只要不结冰,多冷的水她都不怕。只是,先前她不知道,冰水还能让“那个”回去。

玲姑站在冰河中,脚似乎没觉着怎么冷,倒是小肚子那儿一阵发紧。她打了一个哆嗦,回过头,看看岸边的王小丫。王小丫正冲着她笑,玲姑也笑了。俩人像调皮的孩子做了一个好玩的游戏。

那天晚上,玲姑的“那个”就走了。她欣喜地告诉了王小丫,夸她的办法真管用。后来,玲姑再来“那个”就去趟冰河,再后来,“那个”就不来了。这让玲姑高兴了许久。直到玲姑真的长大了,结婚了,才知道,当初,自己居然欢天喜地地对自己下了“毒手”。

四奶奶纳闷:“你说,你们咋那么傻呢?”

玲姑看看四奶奶,竟笑了,眼睛闪闪的,有一丝得意:“你不知道,俺们有多快活了。”

“还快活?”四奶奶撇嘴。

月亮晃悠出来了,从树梢荡进玲姑的眼里:“俺们有个陈政委,北京来的,爱做报告。他一开口,俺们一个个的心都嘣嘣跳。那会,死都乐意。”

玲姑仰起脸望着天空出神,慢慢地,笑容缩了:“都说,是为了过上好日子。可……”玲姑欲语又止。轻轻地叹口气:“想想,还是死了痛快!”

四奶奶后脊梁串起一阵冷风,忍不住拍拍玲姑的手:“好死不如赖活着,你别……”

玲姑嘴角一咧,笑得有些难看:“活着受罪,还不如死了。”

四奶奶怕玲姑再说出什么不中听的,就不敢再接她的话。两人就那么枯坐在暗影中。不知什么时候,院子里的鸡都进窝了,狗趴在角落里,眯着眼睛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院子里的两个人。山里面,太阳一走,天就凉了,四奶奶抚着起了鸡皮疙瘩的胳膊,起身让着玲姑:“进屋吧。”

玲姑也起身,却是往外走。

四奶奶看着她的背影融进幽暗的夜色,心里酸酸的不是滋味。

玲姑走出四奶奶家的院子,却不想回家。细细的月牙儿溜到云后面,模模糊糊地,没有星星,夜就黑得无边无际。山里人没活计是不点灯的,就是家里有人扯闲话,也是摸着黑,只有嘴边的烟袋锅一闪一闪地,像颗萤火虫。玲姑在村子里走着,她走得很慢,她想不出应该去哪,似乎,她也没什么地方可去。走着走着,远处传来小儿的啼哭,她的脚步不自觉地循声而去。啼哭声揪着玲姑的心,她越走越快,脚下踩着了狗屎还是牛粪,滑了一下,她没停下来蹭蹭鞋。脚尖踢着了一块石头,折了样疼,她瘸了两下,脚步没缓。那哭声越来越近了,可是,就快到近前了,那哭声又不见了。玲姑茫然地伫立在夜色中,举目四望,无边的黑暗网一样兜头裹脸,让玲姑一时难辨自己到底是醒着还是在梦里。胸前的胀痛忽地清晰起来,而且疼得比以往都厉害,玲姑忍不住哼了一声。黑暗中,玲姑用手在胸前托了托,两个奶又胀又沉,她捧着它们,不自觉地把它们向前送,仿佛眼前正有一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她要把自己的奶头送进孩子的嘴里,让孩子吸走那些胀得她生疼的奶水。她努力地托着,身子也弯起来,胸脯尽力地往前挺,挺……

夜风里,玲姑的身影晃动着,像一株独孤的达子香树。

收苞米的时候,村里起了闲话,玲姑时常给那些满街疯跑的半大孩子好吃的,把孩子哄到家里,让孩子吃她的奶。玲姑到底是当过胡子的女人,没羞没臊,竟能做出这么疯癫的事来。村里人一直信奉,小孩子吃了瞎奶长大了就会扒瞎。那些有小孩子的人家都紧张起来,一面呵斥自己的孩子不许到玲姑家那边去玩,一面互相叮嘱着,看紧孩子们。

苞米进了仓子,活计就少了,闲下的四奶奶忽地想起有些日子没看见玲姑的人影了。吃了晚饭,四奶奶握着没纳完的鞋底,去了玲姑家。

四奶奶推开玲姑的房门就闻到了一股腥号号的味。跨进里屋的门,一眼瞅见,玲姑正坐在炕上捧着自己的大奶使劲地挤着。

四奶奶惊谔地张大了嘴巴。

玲姑看见四奶奶竟不慌张,一双眼哀哀地看着她。

四奶奶这才发现,几天没见,玲姑竟瘦成了大眼儿灯

四奶奶撇了手里的鞋底子,扑到炕前:“玲儿,你这是干啥?”

“胀,疼死了。”玲姑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句,又去挤那膨胀的大奶。手上一使劲,玲姑的脸就狰狞起来,咧着嘴,咬着牙,瞪着眼,额头上的汗珠豆子一样挂出来。

四奶奶想帮帮玲姑,就稳下神,爬上炕去。忽地看见,玲姑的奶头里涌出的竟是红色的血水。她的头一下子就大了。四奶奶坐在玲姑身边,想扶住玲姑。她的胳膊刚碰到玲姑的身子,玲姑就倒在她怀里,人轻得像一片纸。不祥的感觉浪一样扑进四奶奶的心里。四奶奶抱着玲姑,手心里是硌人的骨头,再细看,玲姑人已经瘦得脱了样,只有胸前的两坨大肉包突突地挺着。四奶奶的手摸上去,一双奶热得烫人,里面一块块的硬疙瘩,像是裹了许多的热石子。再摸下去,玲姑的脖子下面,咯吱窝里都是一砣一砣的热石子。

“玲儿,孩子,你这是咋了?”四奶奶心疼得话音里有了哭腔。

玲姑吃力地撩起眼皮,看看四奶奶,吐出一个字:“疼!”

四奶奶张罗着把玲姑送到县医院,可大夫们都去听传达文件了,没人看病。四奶奶想起县城里有个老郎中,人称“半仙张”。一伙人巴巴地扑奔去了,人家竟大门紧闭。

四奶奶拍麻了巴掌,门缝里探出半张女人的脸:“不瞧病了,快走吧。”

四奶奶把手伸进门缝别着,苦苦哀求。终于,里面有人低低地嗡了一声:“请进来吧。”

“半仙张”房里的书柜、药匣子都不见了,墙上的扁额、锦旗换成了吴琼花、杨子荣的画像。“半仙张”号了脉,凝神看着玲姑的脸,神色比窗外的风还冷。

“半仙张”去外屋里洗手,四奶奶急急地跟过去。“半仙张”看着四奶奶摇摇头。四奶奶的眼泪就浮起来,颤声问:“啥毛病啊?”

“乳石痈。”“半仙张”手泡在水盆里,不抬头。

四奶奶一惊:“那不是绝症吗?”

“半仙张”沉吟不语。

四奶奶不甘地追问:“就没治了?”

“半仙张”不回答四奶奶的问题,却反问道:“她没生养过吧?”

四奶奶一拍巴掌:“唉,这孩子虎啊!刚成人的那会,跟人去趟冰河,生生把月事给憋回去了,落下病了。”

“半仙张”提起一双湿手:“这就对了。她是风寒内侵,郁结不散,终致气滞血淤,邪毒内蕴,结凝于乳。如今,气血双亏至极,且腋生瘰疠,定是癌毒旁窜,累及脏腑,就是找西医开刀,怕也救不了命了。”

他们往回走的时候,起了风。西北风裹着雪粒子“嗖嗖”地扑来,马车在已经封冻的大地上辗出咕噜咣当的声响。玲姑盖着棉被躺在车上,马车的颠簸加剧了她的疼痛,四奶奶看见玲姑的嘴唇紧抿着,似乎在咬牙,狗皮帽子让汗打湿了,冷风一吹,结了霜,衬得玲姑的脸像一块要风干的肉皮,没了一点生气。四奶奶给玲姑掖掖被子:“玲儿,疼大发了就喊一嗓子。”

玲姑很艰难地挑开眼皮,看看四奶奶,又看看四周,问了句“到哪儿了”?

四奶奶告诉玲姑:“要过江了。”

玲姑听了,眼里竟闪过一线光亮。四奶奶看见了也觉得安慰:“过了江就到家了,到家四姑给你擀面条吃。”

玲姑的眼皮眨了眨,又合上了。

蜿蜒的牡丹江劈开了宁安县的城里城外。桥已经修得有些年头了,县里早把这桥定了危桥,不让走汽车了,只是新桥还没修好,进城出城的车马还是要从上面经过。四奶奶每次过桥都会提着心,生怕哪一时这桥会轰然而断。好在这会江面上除了江心的深水处还能看见流水,其他的地方都结了冰,让人不那么眼晕。

马车咣咣当当地上了桥,马蹄敲打地面的声音变得空荡起来。

玲姑大概从声音上听出来他们上桥了,挣扎着抬头。四奶奶赶紧按住她:“江上风硬,你这会可经不起。”四奶奶一边说一边解开自己头上的围巾,想重新裹严实点。偏这会,来了一股风,四奶奶的围巾被什么人扯了一下似的,脱了手。四奶奶惊叫着去抓,却没抓住。围巾风筝一样,飘过她的头顶,飘下了马车。车老板急忙“吁”了一声,拽紧了缰绳,马车停在了桥上。

四奶奶慌忙跳下马车,去捡围巾。车老板看着四奶奶巅巅的胖身板,忍不住想笑,忽然觉得小肚子发胀,就闪到马车前面解开了腰带放水。

桥上风大,围巾打着旋在雪地里滚,四奶奶追着围巾跑了好远,才一脚踩住了。四奶奶喘着粗气抖抖围巾上的雪粒子,一边往头上包着围巾,一边往回走。转过身的刹那间,四奶奶忽然半边身子发凉,大张着嘴巴,呆住了。

风雪中,玲姑像一页纸片,从桥上飘了出去。

直到听到“咕咚”一声巨响,四奶奶的嗓子里才发出“啊——”的长叫。车老板提着裤子扑到桥边,只见那一片湍急的水流中,玲姑的身子大鱼一样打个滚,又打了一个滚,不见了。

四奶奶痛心痛肺地叫:“玲儿,玲儿,孩子啊!”

冰河沉默着,像是看过了太多生死的老人,没有什么会再让他惊慌。

四奶奶哭起来:“作孽啊!”

四奶奶叫破了嗓子,声音碎冰一样在风中飘荡。

车老板打了一个激凌,没尿完的半截尿撒在了裤子里。

(责编:张鸿)

萧 笛 中国作协会员,萧红文学院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十三届学员。小说多次被《新华文摘》、《 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 作品与争鸣》等选刊转载,并入多个年度权威选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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